只要你也喜歡麥爾維爾,我們就是永遠的好朋友。

白鯨(成時譯本)进度中断

    你就叫我以實瑪利吧。

 

    當年的伽圖以一種哲學家的姿態引頸自戮,今天的我則悄然上船。

 

    只要瞭解此中況味的人都知道:所有的人或多或少,或先或後,都會生出嚮往海洋的感情,和我的相差無幾。

 

    左右兩廂的街道無一不把你引向水濱。

 

    不,他們非儘可能地挨近水不可,非要近得再進一步就會失足掉下去。

 

    而拿錢——有什麽比得了這個?一個人斯斯文文地從別人手裏拿到錢,那真叫痛快;想想看,我們萬分懇切相信錢財是世上一切弊病的根源;隨你怎麽說,財主是進不了天堂的。啊!咱們是多麼高高興興地把自己送進地獄去啊!

 

    毫無疑問,我這次出海捕鯨乃是老天爺許久以前就已一手策劃好的宏圖的一部分。它是兩場範圍更大的演出之間的一個短插曲,一齣獨角戲。

 

    動因中首先是那頭大鯨本身,它叫人一想起來就熱血沸騰。這樣一頭兇猛異常而又神秘莫測的怪物激起了我多大的好奇心啊。其次,是那浩渺無際、遠在天邊的大海,而這怪物就在其中騰躍翻滾它那島嶼一般的身軀;還有那大鯨造成的無從解救、說不出名堂的危險;此外便是隨之而來的巴塔哥尼亞式的千奇百怪的景色和聲音;所有這些都促成了我的願望產生。

 

    由於這些原因,這一次出海捕鯨是我求之不得的事;這一神奇世界的大閘已然砉然打開,在促進我作此打算的那些狂想之下,無窮盡的鯨魚便列陣遊進了我的靈魂深處,而在這一切之中,宛如一座雪山躍在空中的是一個彷彿帶著風帽的鬼魅般的龐然大物。

 

    兩邊都是漆黑一片,不像是一所所屋子,東一處西一處能見到一支燭光,像是在墳墓中移動的燭光。

 

    那是間更為昏暗的屋子,頭上的屋梁低而笨重;腳下是舊得起裂紋的地板,以致你幾乎以為自己踩上了一條舊船的船尾座位,特別是在這樣一個狂風怒吼、颳得這隻停在一個角落裏的破舊方舟快要散架的夜晚。

 

    他向水手們高價兜售酒瘋和死亡。

 

    然而哈哈樂上一樂總是一大快事,這樣的快事往往極其難得,所以又是一件憾事。因此,不管什麽人,要是他本人能提供笑料,讓誰能開上個玩笑,那就請他千萬別退縮,千萬高高興興地自己藉此樂一樂,也供別人如此這般地取樂一番。一個人身上要有足以使人開懷大笑的地方,那就可以肯定,此人身上定有比你想的也許更大的價值。

 

    藝術真是無所不能的啊;它能在新貝德福德的許多區域中,在造物主創造世界最後一天所丟棄的寸草不生的垃圾般的石頭堆上引發出層層鮮艷的花壇來。

 

    室內寂靜無聲,只有暴風雨的尖厲嘶叫時不時打破這寂靜。每個肅靜地做禮拜的人各坐一處,彷彿有意躲著別人,似乎每人沉默的哀痛都與世隔絕,也無從彼此溝通。這時牧師尚未到來,那些猶如無聲的島嶼似的男男女女坐著,目不轉睛地望著好幾塊圍有黑邊、嵌在布道壇兩旁牆裏的大理石碑。

    那些碑上提到的海員是否有親戚家人在場,我無從得知;不過在捕鯨業中,未嘗記錄的災禍不知有多少,因此面前有好幾位婦女即使不在衣飾上,也在面容上顯然多少露出無盡的哀思,由此我可以斷定:我眼前必然聚著一些斷腸人,她們一見那慘淡的碑石,本未平復的舊創口便又在重新滴血。

 

    唉,那些有親人葬在這如茵綠草之下的人們,你們站在花叢中可以説:啊,這裏,這裏長眠著我所愛的人,你們哪知道縈回在這樣一些人心頭的凄愴,在那圍著黑邊的大理石下面并無骨灰,有的是一片痛苦的虛無!在那些寂然不動的碑文中含有多少絕望!在那幾行像是要銷蝕一切信仰的文字中有多少寂滅虛無和多少負情棄義,這些文字拒絕給予那死無葬身之地的可憐人以再生的機會。那些碑石樹在這裏和樹在埃萊芬塔島上的石窟裏也差不多。

 

    有哪些生物數量統計中包括了人類中已故者;爲什麽有一句普遍流傳的諺語,說死人不會開口,哪怕他們肚子裏裝的秘密比古德溫沙洲裝的還多;爲什麽我們在昨天離開人間到另一個世界去的人姓名前加一個有意無情的“故”字,而如果只是去了這現世的天涯海角,怎麽就不那樣稱呼他了;爲什麽人壽保險公司要付給未亡人死亡賠償金;六千年前左右就已死去的古人亞當偏又得了什麽永久的動彈不得的癱瘓症,什麽致命的無可救藥的昏睡症;我們既然認定死者安居於不可言説的極樂之中,可爲什麽仍然不以此為安慰;爲什麽生者要殫精竭慮使所有死者不作一聲;爲什麽一有謠言說哪座墳墓有一聲響便會使全城爲之驚恐不已。所有這些事情都不是沒有意義的。

 

    然而信仰有如豺狼,它的食物來自墳冢,即使從那些死了的疑問中它也能獲取它的至關重要的希冀。

 

    從那一刻起,我讓自己像海貝似的吸附在季奎格身上;嗯,知道他最後一次縱身入海再也沒回來。

 

    與陸地無緣的海鷗一到太陽降落,便夾緊翅膀,由浪濤搖著入睡;同樣,不見陸地的南塔克特人一到夜幕降臨,便收起風帆,放頭便睡,而就在他們枕下,成群的海象和鯨魚匆匆游過。

 

    當所有這些統一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既有超群出衆的自然偉力,又有囊括全球的頭腦和負載萬物的心,這個人曾經許多次在靜寂和孤獨中,在遠在天邊的大海上,在這兒北方從未見過的星群下值班守夜,因而在接受發自大自然的貞潔的、自覺自願、推心置腹的胸臆中的或甜蜜或蠻野的新鮮感受的同時,作背離傳統的獨立思考,從而用大力,但也得益於偶然的機遇,去學習一種豪邁簡練、遒勁而又高雅的方言;於是這個人成了在全國人口花名冊中獨一無二的人物——一個專爲崇高的悲劇而設置的吒叱風雲、萬衆矚目的人物。從戲劇角度看,即使由於出身或其他種種情況,他在心底裏生就了某種似乎是有點專橫、頤指氣使的病態性格,那也完全無損于他的爲人。因爲所有偉大的悲劇人物之所以偉大,正是由於某種病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啊,凡人中的偉大其實無非是一種病態。

 

    大船和小艇分手了,寒冷潮濕的夜風在兩者之間吹過;一隻海鷗尖叫著在頭上飛過,兩船的船身猛烈顛簸;我們發出了三聲心情沉重的歡呼,像由著命運似的向著那寂寞的大西洋盲目駛去。

 

    陸地對他的雙脚來説似乎是滾燙的。

 

    天下最奇妙的事是不可言説的,深切的悼念不能形之於墓碑的詩文,這短短的一章便是布爾金敦的沒有碑石的墳。

 

    他的一生遭際猶如這條受風浪撥弄的船,無可奈何地沿著背風陸地急駛。港口是樂於救援的,港口富於憐憫心;進了港口便有平安、舒適、融融爐火、晚餐、溫暖的毯子、諸多朋友,對我們凡夫俗子最親的一切。然而在狂風中,港口、陸地乃是這條船的最可怕的威脅;它必須拒絕一切招待;只要讓陸地一碰,哪怕是輕輕一擦它的龍骨,便會使它全身大震。它用盡全力,鼓足全部風帆離開海岸;在離岸的同時,抗拒那會送它回家鄉的風;它再一次去尋找那風急浪高的海上的一片汪洋;爲了避難,偏偏無望地衝向危險;它的惟一的朋友便是它最凶惡的敵人!


    他的純净緊綳的皮膚是一件十分合身的衣服;他貼切地穿著這身衣服,由於内在的健康和力量而容光煥發,像一個復活過來的埃及人,這個斯塔勃克看來作好了準備來忍受未來的漫長歲月的磨難,并且永遠像現在那樣地忍受;因爲不管極地的冰雪也好,酷熱的太陽也好,他的内部的生命力猶如一隻名牌航海計時器,有保證地在任何氣候條件下出色運作。

 

    注視他的眼睛,你仿佛可以看到他在過去一生中從容不迫地應付過來的千萬重危難的殘存至今的影子。

 

    他是個沉著堅定的人,他的生活大部分是一齣足以表明他的爲人的行動的啞劇,而不是平平淡淡的話語的篇章。然而儘管他頭腦冷靜,意志堅定,他身上卻有某些品質有時會影響并且在有些情況下會勝過其餘的一切。

 

    斯塔勃克不是個見危險就上的勇士;在他身上勇氣不是一種情感,而只不過是一件對他有用的東西,在一切實實在在的生死關頭它總是在你身邊的東西。

 

    ……一天早晨,天氣雖不那麼壓抑,但仍是灰濛濛的陰暗的乍暖還寒時節,船遇上了順風,像撒氣似的在水面一蹦一跳,以快得叫人揪心的速度行進,我聽到值午前班的訊號,登上甲板。當我眼光對著船尾欄杆一瞄身上頓時掠過一陣預兆似的寒戰。眼前的現實越過心中的恐懼,埃哈伯船長就站在後甲板上。

    他看來身體並沒有通常疾病的跡象,也不見得從什麼病復原的跡象。他活像一個從火刑柱上放下來的人,火焰雖說燒傷了所有他的四肢,卻沒有毀了它們,也絲毫沒有影響它們的久經風霜的結實程度。他的整個高大魁偉的形象像是用實實在在的青銅在一個無可更改的模子裡鑄成,猶如切利尼雕刻的《帕爾修斯》像,從他的花白頭髮裡鑽出來一條細長棍子般的青白色印痕,它自上而下穿過他的乾枯的茶色的半邊臉和脖子,最後消失在衣服之中。它像閃電有時破空而出,在一棵大樹的高大挺拔的樹幹上劈出一道垂直的縫;這電擊沒有傷及一根枝枒,只是剝去了樹冠和沒入泥土前的根部之間的一道樹皮,劃出了一條細溝,樹仍然生意盎然,翠綠如舊,只是糟了電殛。這道印痕究竟是生來就有還是受了重傷留下的傷痕,誰也説不清。在這次航行中,大家似乎有某種默契,自始至終對此絕口不提,也極少有任何暗示,大、二、三副更是如此。然而有一次,水手中的蓋海德的印第安老頭兒,塔希特戈的一個長輩,出於迷信一口咬定在滿四十歲之前埃哈伯並沒有這道傷痕,而他不是在一次激烈的生死搏鬥中,而是在海上與暴風雨抗爭中受的傷。這個荒誕不經的説法似乎被一個曼克斯的老頭兒用推斷間接否定了。這個像是從墳墓裏走出來的人在此之前從沒有從南塔克特坐船出海過,遠古的迷信使大家都認爲這老頭兒有異乎常人的眼光。因此當他說如果埃哈伯有朝一日壽終正寢(可他又咕噥說:這事兒不大可能發生)的話,誰給他做法事送終,誰就會發現他有一道從頭到腳的胎記,白人水手們聽了他的話沒有一個出來認真反駁過他。

    埃哈伯的整個瘮人的面目以及那道青白色的印記對我產生了如此強烈的印象,以至一開頭我在短時間中幾乎沒有注意到:這種傲慢的兇狠神氣在不小程度上是由於他下身那條煞風景的白色假腿。此前就有人告訴我,這象牙色的腿是在海上用抹香鯨的顎骨打磨成的。“噯,他的腿是在日本海面上斷的,”那個蓋海德的印第安老頭兒曾經說,“但是像他的斷了桅杆的船一樣,他當時換上了另一根桅,毋須回家去取。他有大把的桅。”

    他所保持的那種古怪的姿勢,給我印象極深。披穀德號的後甲板兩側,靠進後帆的護桅索的地方,在船板上各鉆有一個半吋的孔。埃哈伯船長的鯨骨腿就插在那孔裏穩住。他舉起一條胳膊抓住一根護桅索,站得直挺挺的,眼睛從顛簸個不停的船頭筆直朝前望去,那眼光透露出一種固定的無所畏懼、一往無前的獻身精神,其中自有一種説不完道不盡的剛毅果敢,一種矢志不移、堅忍不拔的頑強意志。他一句話不説,他的屬下也不對他説什麽;雖説從他們的細微之極的姿勢和神情中可以看得明白:他們惴惴不安地甚至痛苦滴感覺到這位上司時時在注視著他們。不僅如此,不幸致殘、喜怒無常的埃哈伯一站到他們面前,臉上自有一種甘爲大家受難的神情;在遭受重大傷殘之後,他依然保有王者的不可名狀的傲視一切的尊嚴。

 

    當天色變得不那麽陰沉,甚至開始有點兒晴和的意味之後,他越來越拋棄了離群索居的習慣。看來只要船一離開家鄉,使他如此與大家隔絕的僅僅是冬天海上的死寂荒涼。

 

    不過披穀德號現在只是在趕路,而不是正規巡航;差不多所有需要督導的捕鯨準備工作,大、二、三副完全可以愉快勝任,因此現在除他自己的事之外,絕少有什麽或竟沒有什麽要埃哈伯親自處理或使他精神振奮的;從而他可以在這一段時間裏驅散堆積在他額頭上的一層又一層的陰雲,正如凡是陰雲都喜歡在最高峰上積聚,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然而不久,我們趕上的愉快的假日天氣以一種溫暖的如鳥啼般婉轉的勸導力量,慢慢地誘得他跳出了他的陰鬱心境。因爲當四月五月這兩位臉蛋紅紅、蹦蹦跳跳的姑娘回到了冬天愁雲慘霧的樹林老家時,哪怕是最光禿禿、硬邦邦、雷擊過的老橡樹也至少會抽出幾枝嫩綠的新芽來歡迎如此滿心歡悅的來訪者。於是埃哈伯終於對姑娘般的逗人天氣的引誘作出了一點兒反應。不止一次他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一絲笑意,這換了別人早已化成粲然一笑。

 

    披穀德號此刻正乘風破浪駛過基多的明媚春天。海上的春天幾乎常駐在熱帶的永恆的八月門口。那些涼爽中有暖意,清朗,空氣中響著銀鈴飄著香味,豐滿殷足的日子就如一隻隻盛著波斯美酒的水晶杯,堆積起玫瑰香水凝成的雪——又將雪碎成片片。那星光燦爛、肅穆的夜晚猶如一個個身穿珠光寶氣的絲絨衫子的高傲貴婦待在家裏孤零零的卻不改其傲,懷念著她們的已經遠去從事征戰的公侯,那些戴著金盔的太陽!對於一個睡著的人,要在這樣迷人的白晝和這樣誘人的夜晚之間選擇其一是很難的。然而這不見衰減的天氣的魔力不僅賦予外部世界以新的魅力和效能,它還作用於你的內心,特別是當黃昏的靜穆柔和的時刻到來的時候。此時,記憶把它的水晶球像純淨的冰一樣射向杳無聲息的薄暮的諸多形象。所有這些微妙的因素,它們越來越有力地作用於埃哈伯的身心。

 

    老年人總是醒著的;似乎和生命連結在一起的時間越久,人就和貌似死亡的任何東西越少打交道。

 

    我不敢説能做得完全;因爲任何人事正因爲要求做得完備,它必然不可避免地會有缺陷錯誤。

 

    正是由於根據最無定論的區別而無休止地一分再分,博物學史的某些部門才弄得如此複雜,令人頭痛。

 

    當大海相當平靜,略見球面波紋時,這猶如日晷針似的鰭矗立水上,將它的影子投在微微起伏的海面;大鰭周圍的一個水圈有些像日晷盤,它有時針,微波成了刻在水上表示鐘點的綫。在那個亞哈斯的日晷上,日影常是往後退。

 

    脊鰭鯨不愛群居。它似乎是痛恨鯨魚的鯨魚,正如有痛恨人的人一樣。它極其靦覥,總是獨來獨往,往往在最最偏僻最最凶險的水面上露相。它噴起的水柱只有筆直的一支,像是在荒漠的平原上一根高高的對準人類的投槍;它具有出奇的泅水能力和速度,為目下追捕它的人所不及;這種大海怪像是被它的種族所逐出的不可征服的該隱,它的記號便是它背上那塊鰭。

 

    隨它去吧。我所知道的就這麽多,任何其他人也不會知道得更多。

 

    我這樣稱呼它們,因爲它們總是歡天喜地地在淺灘之間洄游,在廣闊的海面上不斷向空中騰躍,仿佛慶祝七月四日的人群中朝天拋的帽子一般。

 

    然而如今我留下我的未竟的鯨類學體系有待完成,就像科隆大教堂一樣,起重機還架在教堂的未完工的樓頂上。因爲小小的工程固然可以由最初的建築師來完成,宏偉的建築、真正的建築總是留給後代來了結。上帝不讓我完成任何工作。這整部作品不過是一堆草稿——不,不過是草稿的草稿。啊,時間啊,精力啊,金錢啊,耐心啊!

 

    因爲隨他一個人的智能如何優越,若沒有某種無時不在的外部策略和陣地,儘管這些策略陣地本身多少是渺小卑鄙的,這智能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化爲實際現成的對其他人的無上權威。就是這一點永遠使上帝的帝國的真正王孫不去登那世界的競選講壇,把這種風氣所能給予的最高榮譽留給那些與其説是由於他們無可置疑地優於那渾渾噩噩的衆生,倒不如説是由於他們無比地劣於無所作爲的神的隱蔽的屈指可數的選民而馳名的人。當極端的政治迷信包圍著這些真正的王孫時,大德行便在小事物中韜光養晦,以至在一些皇家的事例中權力居然交給了白癡似的低能兒。不過,有如沙皇尼古拉那樣,當地理意義上的帝國猶如一個環狀的皇冠箍住了皇帝的頭腦時,平民百姓便只有奴顔婢膝地匍匐在那勢不可擋的中央集權面前的份兒。悲劇作家喜歡把那種凡夫俗子的不可一世的氣概形容得大氣磅礴、勢吞山河,卻忘了眼前提到的對他的策略來説至關重要的東西。

 

    安置在金屬絞盤上的納爾遜海軍上將也是站在特拉法加廣場的桅頂之上,即使在倫敦煙霧迷天的時候,仍然在指示人們,此處隱藏著一位英雄人物,因爲有煙處必有火。

 

    但是偉大的華盛頓也好,納爾遜也好,拿破侖也好,都無言回答他們俯視下的意亂神迷的芸芸衆生向他們發出的急切呼求,求他們指點迷津;不過,我們不妨揣測:他們的精神將穿透未來的濃霧,照耀出必須繞過的淺灘和礁石。

 

    在熱帶風平浪靜的天氣中站在桅頂,那是舒服極了;而對一個充滿夢幻、喜歡沉思的人來説,這尤爲愜意。人站在上面,離寂靜的甲板有一百呎高,那桅杆仿佛是大得無比的高蹺,人踩著高蹺在汪洋大海上闊步行走,在你腳下,在你兩腿之間,似乎就遊著海上最爲巨大的怪物,甚至有點兒像古代船隻在羅得港著名的大銅像的雙腳之間駛過。人站在上面,似乎消失在海洋的無窮無盡之中,除了波浪,四下裏一平如鏡。船像是出了神,懶洋洋地欺負前進;貿易風仿佛倦了,不緊不慢地吹;一切都像要把你消融在倦怠之中。

 

    人生一世,要拿出這麽大的一部分時間來消磨的地方卻是如此可悲地缺乏安居之感,如此不能使人感到此身有個歸宿,哪怕是一張床,一張吊鋪,一輛靈車,一個崗亭,一座講壇,一張榻或者任何其他可以容人暫時獨處的小小的適意場所,這真是令人深爲惋惜的事。

 

    當然囉,遇上比較涼快的天氣,你不妨帶著你的屋子登上,這屋子就是那件瞭望服。不過,正經説來,最厚實的瞭望服並不能比赤身裸體多起點屋子的作用。因爲靈魂是膠著在它的肉體的臨時住房之內,因而要隨意在房內行動,或者想走出房去,那是猶如一個糊裡糊塗的香客想在冬天翻過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一樣,要不招致送命的極大危險是不可能的。所以説,瞭望服算不上是棟房子,它只不過是個封套,或者説包在你身上的一層額外的皮。你沒法在你的身體裏放一個書架或一個立櫃,同樣,你也沒法把你的瞭望服變成一個方便的小屋子。

 

    也許它們真是少得希罕;也許在遠方地平綫上,鯨魚多得成了堆;可是這個心神不屬的青年被波濤與思緒的混合韻律催了眠,進入了空虛的不自覺的幻想所引起的服了鴉片似的四肢無力狀態中,最後終於失去了自己的本性,把自己腳底下的神秘的海洋看成那人與自然中無所不在的深藍無底的靈魂的視覺形象,看成自己捉摸不到的種種奇怪、隱約可見、一滑而過的美的事物;某種不可辨認的形體露出的朦朧可見的一鱗半爪,在他看來都是那些飄忽不定的思想的體現,這些思想只有不斷在靈魂中閃過才能靈魂中佔有一席之地。在這種著了魔似的心情中,你的精神漸漸退落到它的來處,消溶在時空之中;像汎神論者克雷默撒在海裏的骨灰那樣終於成爲全世界每一處海岸的一部分。

 

    此刻,除了那輕輕搖晃著的船所賦予你的搖動的生命以外,你沒有其他生命;而船的生命是大海賦予的,大海的生命又是上帝的不可思議的潮汐賦予的。但是趁你現在在睡夢中,只消挪動你的手或腳一吋,徹底放走你所掌握的;那時候,你的本性便會嚇得回到你的身上。你將翺翔在笛卡爾的旋風之上。

 

    他踩的一塊塊的甲板早已對他的腳步十分熟悉,到處留下了他一個個凹下去的特殊腳印,像化石一般。

 

    你要是凝目注視一下他那個皺紋深陷的額頭,那麽你還會看到尤爲奇怪的腳印——他的一個不眠不休、永遠在踱步的思想的腳印。

 

    然而在他對大副受了蠱惑後的默認感到歡欣鼓舞時,埃哈伯卻沒有聽到他的帶有先兆性的對上帝的祈求,沒有聽到底艙裏發出的壓低了的笑聲,沒有聽到風吹索具發出的預兆不詳的振動,也沒有聽到篷帆的中心一下子鼓起時撲打桅杆發出的空洞的噗噗聲。斯塔勃格的垂下的眼睛又一次閃出生命的頑強的光芒;艙底下的笑聲消失了;風還在吹,吹得帆鼓鼓的;船依舊起伏顛簸。

 

    因爲外界對我們的壓力並不大,是我們的存在的內心需求,它們仍在驅使我們去幹。

 

    我以爲至少會碰上一個頑固的人;然而我的只有一個齒輪的圓環能配合他們所有各不相同的輪子,而且輪子能轉。或者説,如果你贊成的話,像是許多火藥堆成的蟻塚,它們都堆在我的面前;而我就是他們的火柴。啊,好難啊!要把別的東西點燃,火柴自己必須燒成灰燼!

 

    爲什麽這樣?因爲笑一笑是對一切古怪東西最聰明也是最容易的回答;不管以後發生什麽,有一種安慰始終存在——這種靠得住的安慰便是:事事命中註定。

 

    因此,當那些倖存者在被咬嚼過的小艇的碎片中,在被撕裂的同伴們的正在下沉的肢體中,遊出這鯨魚的雷霆萬鈞的怒氣所噴發的白色漿乳,到了陽光之下,陽光靜靜的宛如在對著初生嬰兒或新婚少婦微笑——一種幾乎叫人氣得發狂的對比;這時候,你就會明白,那些火氣本來比別人大的捕鯨人的心頭被激起的令人喪失理智的熊熊怒火會達到什麽地步。

 

    因此,自從這次差點兒送命的搏鬥以來,埃哈伯對這頭鯨魚懷下了一種瘋狂的報復之心,對此很少有理由可以懷疑;到後來,他終於有了一種喪失理智的病態心理,不僅把他的所有身體的傷殘,而且把他的心智和精神上的憤激情緒都算在它的賬上;這樣一來,報復心就更加厲害了。白鯨成爲所有那些惡毒力量的偏執狂的化身;有些深沉的人感覺到這種力量一直在腐蝕他們的心臟,直到最後他們只剩下半顆心半拉肺活著。這難以捉摸的惡從一開始就存在,連現代基督教徒也把陰陽兩界的一半劃給這種惡掌管;古代東方的拜蛇教徒敬奉的魔鬼的鑄像;——埃哈伯並不像他們那樣向蛇頂禮膜拜,而是把惡意這個觀念精神錯亂地化作那可惡的白鯨;他不惜以自己的傷殘之軀與白鯨爲敵。

 

    他把自從亞當以來所有人類所感到的全部惱怒與憤恨都集中在那頭鯨魚的白色背峰之上;於是他的胸膛仿佛就是一尊迫擊炮,他的滾燙的心便是一顆炮彈,他就用這炮這炮彈來轟它。

 

    這種偏執狂未見得精確到是在他失去一條腿的那一刻陡然生發的。當時他手拿刀子衝向那頭海怪的時候,他不過是在發泄一種突如其來的狂熱的生理上的仇恨;而當他被咬掉大腿的時候,他所感到的大概只是肢體撕裂的肉體的苦楚,僅此而已。然而由於這次衝突,他不得不掉過船頭回家,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埃哈伯和疼痛同躺在一張吊床上,在仲冬天氣,繞過那荒涼的寒風怒號的帕達哥尼亞海岬;就在這時候,他的傷殘的身體和猶如刀割的靈魂才彼此融合,滲透,使他喪失了理智。只是在那時,在那場遭遇戰之後的歸程中,他終於得了偏執狂。

 

    人的瘋狂往往是一種狡詐而極其陰險的毛病。有時你以爲它已經遠走高飛,其實它也許只是搖身一變,成了一種更加不易辨認的形態。

 

    這個以前是活生生的行動主體如今成了活生生的工具。

 

    如今埃哈伯在他的心中已經多少看到了下面這點:所有我的手段都是神志清醒的產物,所有我的動機和目的都是神經錯亂的產物。然而卻沒有能力來取消、或改變、或規避這一事實。他同樣也知道他在人類面前久已掩飾這一事實,在某種程度上他至今仍然如此。不過他的掩飾是以他的認識能力為條件,而不是以確定的意志為條件。盡管如此,他掩飾得如此巧妙,以致當他最後拖著一條鯨骨腿踏上陸地,沒有一個南塔克特人不以為他不過是自然致傷,而且傷及骨頭,結果遭受了這樣痛心的飛來橫禍。

 

    這樣的一船水手,由如此幾個官長帶領,看來是冥冥中的厄運特意挑選來幫他實行他的出於偏執狂的報復。

 

    請想一想那信天翁吧;當這種白色的幽靈在所有人的想像中飛翔時,圍繞著它的那些驚嘆心情和灰色恐懼的雲彩是從哪兒來的呢?首先施展這魔法的不是柯勒律治,而是大自然這個上帝的偉大的不會討好的桂冠詩人。

 

    它時不時地拱起它那其大無比,猶如長在天使身上的翅膀,仿佛要去擁抱一隻神聖的方舟。

 

    我像亞伯拉罕在天使們面前那樣,躬身致意;這白鳥是如此之白,翅膀是如此之寬,它終生被放逐在海洋上,以致使我忘掉了那些關於傳統,關於城市的難堪的扭曲的記憶。

 

    可是我毫不懷疑這皮貨簽本是給人看的,卻隨著這白鳥飛到收著翅膀、祈求和贊美的小天使群中時,被帶到了天上!

 

    它像一團火焰,像那衆望所歸的星星每晚領著無數星群那樣帶領馬群向西奔馳。它的有如閃閃發亮的瀑布般的鬃毛,有如一道弧綫在天空劃過的彗星的尾巴爲它提供了比金銀匠所能提供的更爲華麗的服飾。它是未嘗衰落的西方世界的一個最尊嚴的天使長般的幽靈,在早先的獵手們眼中它再現了原始時代的榮光,當時亞當就像這匹非凡的駿馬一般,昂首挺胸,無所畏懼,像一位大神似的走著。

 

    然而一個水手則不同,他眼裏是南極海上的景色,有時候由於風雪交加,像耍魔術似的惡作劇起來,眼見有舟毀人亡的可能,他只有渾身哆嗦的份兒,哪有什麽彩虹在他的絕境中來燃起希望,給予撫慰,面前是仿佛渺無邊際的教堂墓地,一根根冰凍的紀念碑似的瘦樹和一個個支離破碎的十字架,在衝他咧著嘴笑。

 

    我在一長排經綫之間不斷地來回穿織緯綫,我自己的手就是梭子;季奎格呢,他打橫站著,時時用他的結實的橡木劍插到幾股綫之間,漫不經心、隨隨便便地把幾股綫都絞在一起;他的眼睛則無所用心地望著海面。我説,這時候整條船、整個海面都落入一種如此奇異的夢幻境界(只有那斷斷續續、沉悶的橡木劍聲打破了這片寧靜),似乎這就是時間的織機,我自己就是一隻梭子,機械地在命運之神手下織呀織。眼前是固定的一股股經綫經受那惟一的一種來回不已、始終不變的震動,這震動僅足以使橫穿進來的另一些綫和這些經綫絞成一股。這經綫就像是必然性。我呢,我心想,用自己的手投我自己的梭,把我自己的命運織成不可更改的繩索。同時,季奎格衝動地毫不動心地砸著的劍,有時是斜砸在緯綫上,有時是彎的,有時重,有時輕,隨其性之所至。這種斜、彎和用力的不同就造成最後編出來的鞭子的形狀存在著相應的差異。我又想,這蠻子手裏的劍就這樣決定了經綫和緯綫的形狀和式樣;這輕巧而冷漠的劍一定就是機遇——對,機遇,自由意志和必然性——其間完全可以相容——彼此交織在一起。這筆直的經綫是必然性,決不偏離它的終極的方向——它的每一輪番的震動其實正是爲了靠攏這個方向。自由意志仍是在把它的梭子自由投向已定的綫之間,而機遇呢,雖説它的活動被限制在必然性的直綫之內,而在橫向運動中受自由意志的修整;它既受兩者的軌範,又輪流支配兩者。事情到底如何,由它最後一舉而定。

 

    他高高的在你頭頂,身子一半懸在空中,急得發狂似的向天際望去,你會以爲他是個看到了命運之神的陰影的某個先知或者預言家,正發狂似的宣佈著它的到來。

 

    然而看到小弗蘭斯克跨在巨人般的達果的肩上,那簡直是怪上加怪;因爲這位高貴的黑人以一種誰也想不到的沉著從容、滿不在乎,以及野蠻中顯得威風凜凜的氣度保持著人梯的姿勢,他的儀表堂堂的軀體隨著大海的每一個起伏而起伏,十分合拍。有著淡黃色頭髮的弗蘭斯克在他的寬闊的背上活像一朵雪花。後者騎在前者的肩上,但前者卻比後者更有威儀。

 

    這時我仿佛看到了激情和虛榮在活生生的氣度恢宏的大地上跺腳,而大地依然保持著她的潮漲潮落,春去秋來,毫不爲之所動。

 

    他這麽一路喊著,一路把頭上的帽子一把摘下,扔在地上,然後用腳一上一下地踩;隨後再撿起來,往老遠的海上扔出去。末了,他竟躥到艇艄去,活像一匹草原上來的瘋起來的馬駒子蹦起落下,跳個不停。

 

    至於那個不可思議的埃哈伯跟他的那些虎黃色的水手説些什麽——那些話最好不要在這兒重談,因爲你們生活在《福音書》的聖潔光輝下的國度裏。只有邪惡的海裏那些不信神的鯊魚才樂意聼眉毛如旋風,血紅的兩眼殺氣騰騰,嘴唇邊冒著白沫的埃哈伯在撲向他的獵物時説的那種話。

 

    那天晚上,你要是觀察了埃哈伯的臉,你會覺得他身上也有兩種不同的東西在交戰。他的那條好腿在甲板上發出活潑的回聲,他的假腿每響一下就像在棺材板上釘了一顆釘子。這老頭走路既主生也主死。

 

    船頭附近,一些奇形怪狀的生物在我們面前竄來竄去;而在我們後邊,大群古怪的海上大烏鴉密集地飛著。每天早上,只見它們一排排地棲息在我們的支索上,隨我們怎麽驅趕,它們仍頑固地賴在支索上,好長時間不走,看來它們認爲這是條無人居留、任意漂流的船隻,是註定了要荒廢的,因而正好做無家可歸的他們的棲息之所。暗黑的海洋則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始終無休止地一起一伏,仿佛它的無比巨大的浪潮是一顆良心;這偉大的世俗的靈魂一直在為它所滋生的長期罪孽和苦難感到痛苦和悔恨。

 

    然而那一道噴出的孤單的水柱有時仍然可以看到,它的散發出羽毛般的水沫的噴泉直射天空,沉靜,雪白,從無變化,仍如以前那樣招引我們向前。

 

    “你們要從我身邊遊走,是不是?”埃哈伯眼望著海水喃喃自語。他的話雖然只有幾個字,語氣中卻流露出比這瘋老頭兒以前任何時候流露過的更多的深沉的孤立無援的悲哀。然而他卻轉過身來對著一直在盡量使船頂著風以減低航行速度的掌舵人,像一頭老獅子似的喊道,“轉舵迎風開!讓它周遊世界!”

 

    假如這個世界是個望不到邊的平原,假如一直往東航行,可以不斷到達新的遠方,發現比基克拉澤斯和所羅門王群島更爲美妙和希奇的景色,那麽,這航行還有個指望。可是如今我們在追求那些夢想中的遙遠的神秘莫測的地方,或是在艱難困苦之中追捕那鬼影似的的魔頭;只因爲它時而在人心中浮現,便滿世界地追逐它,這樣的目標不是領我們在迷宮中一無所獲地打轉,便是讓我們半路上在大海中沉淪。

 

    就在往西離你們各位先生很遠的荒野冷落的大海上,幾條船的水泵柄都在喀琅喀琅地響成一曲合唱,甚至就這樣走上很長一段航程,這也不是什麽希罕事;這是説,只要船是沿著相當容易靠攏的海岸,或是只要這些船還有任何其他合乎情理的退路可供選擇就行。只有當一條漏水的船處於極爲荒僻的水面上,處於真正無陸地可以投奔的經緯度上時候,它的船長才會開始有點兒心慌。

 

    它被地平綫上燦爛的陽光一照,在早晨蔚藍的海面上宛如一塊活的乳白色水晶體,移動著,發出耀眼的光華。

 

    可是在南塔克特島上,拉德尼的未亡人還在朝著大海盼望,然而大海是不肯把死者送回來的;她也還在夢中看到那頭吃了他的嚇人的白鯨。

 

    我實在不想説不好聽的話,可是那條見不得人的鯨魚真的很像一頭砍去了四條腿的母豬;要説那獨角鯨,只看一眼就能叫你目瞪口呆,在十九世紀的今天,居然敢在聰明伶俐的學生大衆面前把這樣的半鷹半馬的有翅怪物説成是真正的獨角鯨。

 

    但是,在這類錯誤中處於登峰造極地位的當推科學家弗雷德里克·居維埃,也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男爵的弟弟。一八三六年,他出版了一本《鯨魚的自然歷史》,書中有一幅他稱之爲抹香鯨的畫像。在把這畫像給一個南塔克特人看之前,你最好先作好立刻逃離南塔克特的準備。總之,弗雷德里克·居維埃的抹香鯨不是一頭抹香鯨,而是一個南瓜。

 

    如果你心裏有著鯨魚這個題目,仰望太空,你不難發現在繁星點點的蒼穹上一樣有大鯨和追捕它們的小艇的蹤跡。這一點和東方各國相仿佛,它們心中想的盡是戰爭,於是在白雲蒼狗中也看到大軍在戰陣中廝殺的情景。於是在北方,我繞著北極星,一圈又一圈追趕鯨魚,就憑著那些晶亮的圓點首先為我勾出的它的形狀。而在南極的燦爛的天空下,我上了阿爾戈斯-納維斯星座,參加追趕那熠熠生光的鯨魚星座的捕獵,到了海德勒斯和飛魚星座的邊界。

 

    用快速帆船的錨作我的馬籠頭的嚼子,用鏢槍的木柄當馬刺,我要跨上那頭鯨魚躍上天穹的頂點,去看那神話中的上天以及所有上天的那些數不清的篷帳是否真的散佈在我的肉眼所看不到的地方。

 

    我們從書上讀到的第一條船就是漂遊在被一種葡萄牙人的報復心淹沒了全世界、連一個寡婦也不剩的海洋上。這同一海洋今天依然波濤滾滾,這同一海洋毀掉了去年遭難的船隻。是啊,愚不可及的俗人哪,諾亞的洪水至今未退,它至今還佔有這美好世界的三分之二哩。

 

    這沒有主宰的海洋像一匹失去了馬背上的主人,呼呼喘著氣,噴著鼻子的戰馬,在全球橫行無忌。

 

    想過了這一切之後,再來看看這個青翠、溫和而無比柔順的大地吧;海洋和陸地,把兩者都想一想,你難道沒有發覺這與你內心的某種東西出奇地相似嗎?因爲正如這驚心動魄的海洋包圍著這翠綠的陸地一樣,人的心靈中也有一個塔西提式的島嶼,洋溢著和平與歡樂,然而它的四周盡是這個似熟悉又不熟悉的生活中的一切恐怖。

 

    又有什麽是習慣所辦不到的呢?——你在日常餐桌上決聽不到像在一時半厚的白杉木的捕鯨艇上,已經給劊子手套上絞索的人口中説出的如此快活的俏皮話,如此嘻嘻哈哈的打鬧,如此精彩的玩笑以及如此敏捷的對答;而當時小艇上這六個水手完全可以說是正在往死神的血盆大嘴裏送,每人脖子裏都套著根絞索,好像站在愛德華國王面前的那六個加萊市民一樣。

 

    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曳鯨索的包圍中,人人都生來脖子裏就有根絞索;而只有到了突如其來的生死關頭,凡夫俗子才會領悟生命中那無聲無息、無時無刻不在的微妙的危險。你要是位哲學家,你就算是坐在捕鯨艇裏,心底裏感到的恐懼也不會比黃昏坐在壁爐前面,身邊放的是根撥火棍而不是鏢槍時多上哪怕是一丁點兒。

 

    此時,血水從這海怪周身各處猶如瀉下的山泉一般噴出來。它的受折磨的軀體不是在海水而是在血水中滾動,這紅色的水像開了鍋似的沸騰,吐著沫子,伸展在後面有好幾浬長。斜陽照在這潭殷紅的海水上,把反光投在每個人的臉上,大家的臉上便汎出紅光,活像紅種人。就在這同時,鯨魚的噴水孔裏一直在痛苦地噴著一股股白煙,那位首領則興奮得嘴裏一口又一口猛吐著香煙。他每投出一支魚槍後立刻拉著槍上的索子往回收,這時槍桿都已彎了。斯德布一次次把槍桿在舷沿上急急地敲幾下,將它弄直,再一支支投到鯨魚身上。

 

    到了此刻,鯨魚折騰得已漸漸沒有了力氣,於是又一次翻上來讓大家看個明白。它輾轉反側,噴水孔一抽一抽地時而擴張,時而收縮,發出尖厲的、仿佛有什麽東西迸裂似的痛苦的呼吸聲。最後,一注注凝結成塊的鮮血直射到空中,像是紅葡萄酒的紫色渣滓,然後落下,順著它的一動不動的兩側流到海中。它的心臟崩裂了!

 

    “它死啦,斯德布先生,”塔希特戈說。

    “是啊,兩隻煙斗都滅啦!”於是斯德布取出了自己嘴裏的煙斗,把煙灰叩在水面上,然後眼望著他一手造成的碩大無朋的屍體,站著出了一會子神。

 

    然而此刻那傢伙已經死了,他心裏卻似乎感到某種隱隱約約的失望,或是不耐煩,或是絕望;好像眼前這頭死鯨在提醒他,他要想宰殺莫比·迪克,至今還沒有辦到。即使有一千頭其他的鯨魚曳到他的船邊,那也與他的一心一意、瘋狂追求的大業毫不相干。

 

    他們用那鋒利的鋼刃戳鯊魚的腦殼,那看來是惟一足以致它們死命的要害。但是在這場浪沫飛濺的混戰中鯊魚竭力掙紮,這兩個射手並不能總是得手。這樣一來,就把這夥敵人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凶殘暴露無遺。它們不但彼此咬得肚破腸流,而且像可扳的弓背一樣,彎過來,惡狠狠咬它們自己的臟腑,直到最後,這些內臟像是被同一張嘴吞了又吞,不知吞了多少次似的,然後又倒過來從裂開的創口排泄出來。

 

    這是一次傷心慘目又是極富嘲諷意味的葬禮!所有海上的兀鷹都在假仁假義地祭吊死者。這些空中的鯊魚都恪守禮儀地穿著黑色或斑斑點點的喪服。

 

    “説話呀,你這顆大得無比的令人肅然起敬的腦袋,”埃哈伯自言自語,“腦袋雖然並沒有長著鬍子,可是東一處西一處沾著苔蘚,顯出灰白色。説話呀,了不起的腦袋,把你腦袋中的秘密告訴我們。在所有潛水的生物中,你是潛得最深的。這時陽光正照著腦袋的上部,這是顆曾活動在世界的最底層的腦袋。在這最底層,姓名未見記載的人和艦船同在那兒生鏽,未嘗訴説過的希望和錨同在那兒腐爛。這世界便是一艘艦船,不知幾百萬的溺死者的屍骨成了它的壓艙物沉在那兒。這悲慘的水鄉卻是你最爲熟悉的家。你到過潛水鈡和潛水員從未到過的地方;你曾睡在許多水手的身邊,而那是徹夜難眠的母親們甘願捨棄自己生命去長眠的地方。你曾見過彼此緊抱著的戀人從熊熊燃燒著的船上跳下來,心貼著心雙雙沉到了洶湧奔騰的浪濤之下;在天國對他們似乎已成虛妄的時候,兩心仍堅貞不渝。你曾看到海盜殺死的大副被半夜從甲板上拋進大海,經過好幾個小時他才落進那不知魘足的大嘴的更深的夜裏;而那些殺害他的人卻逍遙自在地繼續航行——同時迅雷閃電使現場鄰近的一條船心驚膽戰,它本可以將一位正直的丈夫送到那伸出了雙臂,望穿秋水的人的懷裏。唉,腦袋啊!你已經看夠了一切,足以判清天上的行星,足以使亞伯拉罕變成不信基督的人,可是你一言不發。”


    在鯨魚活著的時候,這物質全然是一種流體,但在鯨魚死後,它一遇空氣即告凝固,生發出美麗的晶體嫩芽,有如河上初結起一層脆弱的薄冰時的光景。

 

    話説回來,要是塔希特戈在那腦袋裏送了命,那倒也真是死得其所;在最潔白最優美的芳香的鯨腦油中嚥氣,盛棺、入殮、殯葬於鯨魚的密室和神聖的内殿之中。

 

    但在大多數的生靈,不,在人本身,額頭往往不過是雪綫邊上的一長條高地。像莎士比亞或者梅蘭希頓的額頭那樣升得那麽高又降得那麽低,連眼睛都顯得猶如山中湖泊那般清澈、永恆、潮汐不生,這樣的額頭究竟是難得一見的。

 

    一根細麻杆似的脊梁從來撐不起一顆堂堂正正的高貴的靈魂。我爲我的脊梁洋洋得意,它猶如那根用來撐起我要向全世界打出的旗幟的堅實的無畏無懼的旗杆。

 

    別的詩人用顫音贊美羚羊的柔和的眼睛以及從不落地的鳥兒的可愛的羽毛;我沒有這麽高雅,我要贊頌的是一條尾巴。

 

    真正的力量從不有損於美而是促成美或和諧,大凡具有震懾心神的美的東西,其魔力無不與力量有很大關係。

 

    而如果透過那淡藍色的霧靄般的大氣層看去,整個景象便融合在一起,有如一個人在秋日早晨,立馬山崗,但見成千個快活的烟囪矗立在一個人烟稠密的大都市的上空。

 

    不僅如此,那些狂野狠毒的海盜和不信上帝不講人道的魔鬼嘴裏還咒駡著給他鼓勁往前衝——當所有這些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時,埃哈伯的額頭顯得瘦骨嶙峋,像狂潮沖刷過後的發黑的沙灘;潮水儘管咬呀,啃呀,卻并不能動搖那堅定的東西。

 

    【古撒克遜詞to gally或gallow,驚嚇過度的意思——嚇懵了】

 

    我們的艇子在海面上飛馳,劃出一道白色的傷痕,從四面八方都有可能遭到那些在我們周圍往來衝突的發了狂的家夥的襲擊。

 

    然而我豈不也是如此,甚至更有過之,在我的內心猶如不時狂風大作的大西洋,但我自己豈不是仍然始終處之泰然,毫不聲張;而當種種憂患痛苦猶如一座座大山從四處向我襲來時,我在內心深處依然自我沐浴于永恆的歡樂的春風之中。

 

    然而假如這頭侵犯人家的家庭幸福的鯨魚一見主宰後宮的王爺的初次衝鋒便趕緊溜了開去,那麼,我們再來瞧瞧這位王爺,倒是有趣得很。它又在妻妾中間炫耀起它的壯偉的身軀,縱情歡樂一番,有如虔誠的所羅門王懷著滿腔熱情在他的上千嬪妃簇擁下向上天殷勤禮拜一般,而且仍在離那個年輕浪子不遠處,叫它心癢難熬。捕鯨人只要能看到還有其他的鯨的話,時不會去追獵這種鯨王爺的,因為這些鯨王爺精力消耗得太多,身上油水已經很少。至於王爺生下的兒女,唉,這些兒女只得自己照管自己,不過至少總還有母親的幫助。而我們的鯨王爺呢,跟我們可以列舉的別的到處尋花問柳的浪蕩公子一樣,儘管對閨房之樂興致極高,對撫養兒女卻毫無胃口。同時由於它的遊蹤遍及世界各地,到處播種,到處留下它的無名的嬰兒,每一個嬰兒都是件舶來品。然而年長月久,它的青春活力漸告枯竭。到了年事已高,煩惱隨之增加;反思過去,有了懸崖勒馬的念頭;總之,這位風流了一世的王爺此時已是意倦神疲,於是求安適修德行的愛好取代了對嬌娃的愛好,我們的這位貴族老爺進入了一個再也無力風流,悔恨自己的無行、勸誡他人不可縱情聲色的生活階段;他斷然割捨並且遣散了後宮,變成了一頭模範的凜然不可侵犯的老鯨,孑然一身地遊行四方,嘴裡不停地作著禱告,告誡每個年輕同類不可重蹈他欠下一生風流債的覆轍。

 

    賽符沙爾——作者編造的人名,意為“拯救靈魂”。

 

    這個任務是將整塊的膘剁成一片片的放到鍋裡去熬;整個過程在一匹古怪的木馬之下展開,木馬尾部頂著船舷,馬身下放一口容量極大的桶,剁好了的膘落到桶裡,其速度之快有如一位元講得性起的演說家桌上的講稿一頁頁紛紛掉下來一般。他一身黑色正裝,站在一個眾人矚目的宣講壇前,專心看著一頁頁的聖經紙;這剁膘手是多麼出色的一個大主教職位候補人,一個教皇跟前多麼出色小廝!

 

    那輝煌的、金黃色的快樂太陽是惟一的真正的燈——所有其他的都是假貨!

 

    而在某些靈魂之中,存在著一頭卡茨基爾的山鷹,它既能投入最黑暗的峽谷之中,也同樣能從峽谷直入雲霄,消失在陽光燦爛的高空。即使它永遠在峽谷中飛翔,那峽谷也是在高山之中。因此山鷹即使沉淪到最低點,它也仍然比其他平原上的鳥類要高,哪怕後者是在高高翺翔。

 

    鯨油桶進了艙,仿佛鯨魚又一次回到了故鄉深海中,可以像過去那樣在水底下遨遊了;不過可歎的是,它再也不能浮出海面噴水了!

 

    啊,我的朋友,這簡直是在殺人!然而這就是生活。因為我們這些凡人辛苦了多時好不容易從這個世界的大得無比的軀體中掏出了小小一點珍貴的鯨腦,然後萬分耐心地把滿身骯髒收拾乾淨,學會了在靈魂的清潔的庇護所裡享受一下生活;就在這一刻,忽又聽得“它在那兒噴水啦!”——那該死的東西噴起水來啦。於是我們劃著艇子,投入另一個世界去戰鬥,讓年輕生命再一次去辦那老一套的公事。

 

    原來這金光燦燦的硬幣來自一個位於世界中部的國家,在大赤道之下,並以赤道命名。它還是在安第斯山脈的腰部那個不知有秋天的永不凋殘的地帶鑄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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